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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山西寻古记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popoliuyang    時間: 前天 17:10
標題: 山西寻古记
本帖最後由 popoliuyang 於 2025-10-12 17:12 編輯


    这念头一动,便再难按捺。于是,在一个天色微濛的清晨,我踏上了三晋的土地。甫出太原站,一股干燥而厚重的风便扑面而来,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气息,仿佛一瞬间,便将我从那个玻璃与钢铁构筑的现代世界里,拉入了历史的烟尘之中。
    此行的第一站,是平遥。当我踏进那座巍峨的瓮城,双脚落在龟背般的古城街道上时,时间仿佛骤然缓慢、粘稠了起来。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青砖灰瓦,黝黑的屋椽与斑驳的兽头沉默地指向天空。店铺门前的布幌子,在秋风里不紧不慢地晃着。我避开熙攘的主街,拐进一条不知名的巷子。巷子极深,两侧是高耸的封火砖墙,将天空裁成一条狭长的、瓦蓝色的带子。脚下是岁月磨得光润的石板路,偶尔有铃声叮当,是一位老人骑着老式自行车,慢悠悠地从身旁掠过,消失在巷子更深的寂静里。这寂静是有质感的,沉甸甸地压在肩头,让你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,生怕惊扰了这古城几百年的清梦。
    在古城里,我们品尝了当地的特色小吃。刀削面筋道,臊子香浓;碗托凉爽利口,带着荞麦的微苦余韵。然而更令我动容的,是那些在自家门前闲坐的老人。他们穿着深色的布衣,双手揣在袖筒里,眼神浑浊而安详,就那样静静地坐着,看着来来往往的游人,仿佛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戏。他们的身后,是幽深的院落,门楣上的木雕虽已模糊,却依稀可辨昔日的精巧。他们与这古城,似乎已长成了一体,成了这活化石的一部分,任墙外的世界潮起潮落,他们兀自守着这一方天地,守着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节奏。
翌日,我去了城外的双林寺。此行的目的,是为了那尊被誉为“东方维纳斯”的韦驮像。步入千佛殿,光线骤然昏暗下来,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的尘土与木料混合的气味。待眼睛适应了这昏暗,殿内林立的天王、罗汉、菩萨与供养人彩塑,便如同从幽暗中浮出,无声地凝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。然后,我看到了他——韦驮。他并非正襟危坐,而是身姿极为巧妙地扭曲着,头、胸、髋的轴线一波三折,充满了弹性的张力。那身铠甲雕刻得精致无比,仿佛不是泥塑,而是真正的金属与皮革。最慑人的是他的眼神,并非金刚怒目,而是内敛的、穿透一切的英锐,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邪祟。我屏息站在他面前,感到一种无形的、磅礴的气场扑面而来。这不再是冰冷的泥土,而是被注入了灵魂的、活生生的神祇。那一瞬间,我忽然明白了,古人所谓“诚心正气,格于神明”,或许便是将全部的生命热忱与信仰,都倾注在了这十指之间,才让这顽泥,有了如此惊心动魄的生命。
离开平遥,我前往祁县的乔家大院。那又是另一番气象。如果说平遥古城是市井的、开放的,那么乔家大院便是家族的、内敛的。六座大院,三百一十三间房屋,高墙森然,宛若一座城池。穿行在层层叠叠的院落里,看着那精雕细琢的砖雕、木雕、石雕——百寿图、葡萄百子、犀牛望月——无一处不显示着主人的富庶与审美,也无一处不透着严谨的礼法与秩序。我站在那座据说悬挂着“福种琅嬛”匾额的正院里,仰望着四角方正的天空,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。这恢宏的建筑,固然是晋商辉煌的见证,但那一扇扇紧闭的房门,那一道道高高的门槛,似乎也锁住了多少深闺的寂寞、商旅的艰辛与家族的兴衰。财富在这里沉淀为建筑,却也凝固成了一种沉重的规范。
    旅程的最后一站,是太原郊外的晋祠。这里的气氛,又与别处不同。那千年古木,周柏、唐槐,枝干虬结,苍皮溜雨,依然蓊郁地绿着,像是撑开了一把把历史的巨伞。圣母殿前的宋塑侍女,面容丰满,衣袂飘飘,神情各异,宛然如生。而最令我流连的,是那“难老泉”。泉水清澈见底,自悬瓮山下汩汩涌出,千年不涸。我坐在泉边的水母楼前,听着那潺潺的水声,看着水中绿藻摇曳,金鱼嬉戏,几日来因密集的历史冲击而略显疲惫的心神,竟渐渐被这永恒的生机所抚平。王朝会更迭,商帮会兴衰,楼阁会倾颓,唯有这泉水,不舍昼夜,永远这般年轻,这般“难老”。
    归程的列车,在夜色中启动。窗外的山西,沉入无边的黑暗里,只有零星的灯火,如历史的余烬,明灭不定。我闭上眼,平遥的市声、双林寺的韦驮、乔家的深院、晋祠的泉响,交织成一幅巨大的、无声的画卷,在我脑海中缓缓铺展。我未曾看到想象中那个风沙扑面的苍凉山西,却看到了一个在黄土层下,深藏着筋脉与骨血的山西。它的古老,不是博物馆里玻璃柜中的陈列,而是一种依然在呼吸、在跳动的生命状态。这趟旅行,不像是一次空间的位移,更像是一次时间的深潜。我带走的,不是几件纪念品,而是袖间一缕拂不去的、千年的风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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