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先生

报告老板

我有個朋友，叫劉忠。也格外有個綽號，與“大時代”、“大趨勢”、“大感情”、“大宇宙”、“大思想”、“大進取’、“大思辨”、“大技巧”、“大氣度”、“大國營”壹樣，他叫“大毗牙”。是“v”形瘦臉上的大毗牙。

　　通過韓先生，我認識劉忠先生時，他居然已經46歲了。人還單過——腿肚子上貼竈王爺，到哪兒吃哪兒．操起筷子就吃。邊吃，邊點著筷子頭挑剔。劉先生也是壹個美食家——不少單身漢都是美食家。

　　大毗牙是位中學教員．年輕時，管不住嘴被人收獲當了右派．他的女朋友，小花同誌，雖然讓他事先什麽了，還是滿臉歉疚同劉先生黃了。分手的日子也是個下小毛毛雨的日子，小花和他都哭了。劉先生哭得特瀟灑，壹邊哭，壹邊昂頭揚臉，對著雨濛濛的天空委屈著，做誌士狀。

　　劉先生在學校住宿。他的對門住著位校辦工廠的工人，是位寡婦，頗為年輕的寡婦。長得能說得過去。優點主要是白。個子不高。他們為鄰，有10年的歷史了。壹丁點風流韻事也沒有，叫人吃驚。平日，倆都在走廊做飯，都不說話。叮叮當當，各做各的，誰也不客氣對方壹碟或壹碗。世界是伏天了，特熱，對門的寡婦開著門，就穿個短褲頭，白胖胖地來回走。劉先生見了，迅速穿好衣服，鎖上門出去。寡婦見劉先生走了，就哭了。

　　劉先生在學校教語文課。他的專長是語法修辭。絕不絕？他像瘋子壹樣，特別愛好這東西（他當成右派，就是因為傻裏吧唧地挑中央首長講話中的語法修辭錯誤）。他家裏的藏書，清壹色，語法修辭！天天看，天天研究，樂此不疲。當為壹代之奇人。

　　我們常在韓先生家閑聊。韓先生的女人特討厭劉先生．劉先生有點不拘小節，侃著溫著，壹擡屁股，嘟壹聲。把韓夫人搞得滿臉通紅．劉先生渾然不覺，問我：

　　“阿成老弟，我問妳壹個問題……”

　　“問罷。”我說。

　　“我問妳：‘彎曲’和‘彎彎曲曲’，有什麽不同？”

　　“彎曲和彎彎曲曲——彎曲就是彎曲唄，這是不能穿鑿的，彎彎曲曲——彎彎曲曲，這個這個，其實也是彎彎曲曲．這是不言而喻的事嘛。是不是？這個問題很無聊的嘛。”

　　劉先生說：“不行不行。如果妳給學生講課，就像妳這麽說，能行嗎？必須使用規範的語言。”

　　“那好哇，先生妳說說看。”

　　“簡單說：彎曲，就是不直！”他說。

　　“我操。我還以為彎曲是直的呢。接著講接著講，彎彎曲曲。”我說。

　　“彎彎曲曲，就——是（1）：彎上加彎，曲上加曲！”、

　　我聽了，大悅，且拊掌大笑說：

　　“我的親哥哥，妳說得太對了，彎上加彎，曲上加曲，行，天才！”

　　說笑著，劉先生掏出壹本某大學的學報，迅速翻到某頁，指著壹則“補白”，不無得意地說：

　　“妳看。”

　　我接過壹看，是劉先生的文章，《論“彎曲”與“彎彎曲曲”的不同》。這才收了笑，覺得掃興起來。

　　其實，劉先生常有此類的文章發表．比如“妳”與“妳”，“他”與“她”之類。自然，如此壹類的文章，久而觀之，到底是能讓人從枯燥與“無聊”之中，端莊地生出壹份尊敬來的。

　　劉先生從韓先生家壹走，韓夫人就埋怨韓先生，說：

　　“這個大毗牙，真討厭，不管男人女人，壹擡屁股，就放屁。”

　　韓先生笑笑，並不言語．

　　韓夫人突然覺得有點奇怪，就問：

　　“妳說，這個大毗牙怎麽總放屁呀？是不是有什麽病呀？”

　　韓先生嚴肅地想了想，說：

　　“這是他的內臟——通。好！”

　　大毗牙也常到我家來。他壹來，我女人就慌了。知道他是個挑剔的主兒，做什麽吃呢？

　　我就說，妳隨便做．他就這毛病。文人就是這樣，吃飽了，就要發發議論。說完，我自個兒也覺得有趣兒，憋不住笑了。

　　“那——就餡餅？”

　　“行，油大點。”

　　酣著性子，聽完劉先生侃完他的“語法修辭”之新見之後，我笑著說：

　　“吃飯罷。行啦，下課罷。語法修辭也不能當新鮮蔬菜吃。”

　　“烙餅，”劉先生邊吃邊講，“弟妹，像妳這麽烙，不行。這怎麽能行呢？這叫什麽餅呀？整個壹個鞋墊兒。”

　　說得我們夫婦和孩子哈哈大笑。

　　我女人倒是十分謙虛。說：

　　“劉老師，妳說說，妳給講講，怎麽烙好，我學學。”

　　“好！”劉先生說，“比如是烙春餅．”

　　“烙春餅。”我女人學生似地重復著。

　　“對，烙春餅。用精粉1．2斤，豆油少量。然後，用60攝氏度熱水和面，稍餳。”

　　“稍餳是啥意思？”我女人問。

　　“‘餳’者，‘候’也。”

　　“面和好了，等壹會兒是吧？”我女人問。

　　“對。”

　　“然後呢？”

　　“然後，分出14個劑兒，按扁。將其中7個，刷點豆油。另外7個呢壓在上面。餅鐺溫熱後改成微火，將合在壹起的面劑兒搟薄置擋上。面變色了，翻個兒，再烙。隨烙隨搟．烙出後，用凈毛巾蓋上。”

　　“這就行了是吧？”

　　“行了．然後，小蔥蘸醬加肉炒粉絲卷餅吃。香鹹開胃。”

　　“對！”女人興奮了，“看看，看看，又學了壹招！”

　　於是乎，劉先生很得意，又講了“煎胡蘿蔔餅”、“金銀煎餅”、“肉絲燴蛋餅”，“咖喱餃餅”、“蔥油煎餅”、“蛋面薄餅”、“芙蓉蝦餅”、“冬菇肉餅”、“木樨餅”，等等，又講了些炒菜，像“拌腰片”、“肉末豆腐”、“醋溜雞蛋”之類。興致所驅，又講了如何如何做泡菜，什麽“牛肉泡菜”、“蘇聯泡菜”、“日本番茄泡菜”，由泡菜又講到鹹菜，如“辣蘿蔔條”、“白糖生姜片”、“芥末茄子”。把我女人講得直蒙。

　　吃飽了，補幾口茶，就告辭了。

　　出了門，我說：“劉兄，妳得成個家了．差不多了。挺個啥勁兒？依小弟之見，妳對門那個寡婦還不錯。實話說罷，女人和女人，沒什麽不同，壹個味兒！別太理想化。”

　　劉先生說：“不行不行，太不行了，我對女人不是太理想化，怎麽說呢？……是很傷心！不行。壹個人，挺好……”

　　我沒再說，只是仰了頭說：“今晚的月亮很圓吶，這是農歷初幾呀，這麽圓？”

　　……

　　不久之前，劉先生終於結婚了。並且生了壹個女孩。可喜可賀。所謂“老蚌生珠”。但朋友們說結婚之後的劉先生，壹點意思也沒有了，太普通了，以至有點讓人灰心了。我到韓先生那裏聊天，聊到劉先生的時候，韓先生說，老劉找的這個女人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好手。“不過”，韓先生說，“正唯其如此，也就把老劉毀了。”說著，韓先生感慨起來：

　　“亂世出英雄，逆境造人才．平平淡淡，四平八穩，哪裏有什麽英才可談呢？！”

　　我聽了，亦感慨萬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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